周质平:冯友兰善变的根源

发布时间:2014-9-28 14:58:36

 

    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教授周质平,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耿云志、马勇做客燕山大讲堂与九州出版社共同举办的“文人与气节——民国大师的道术变迁“读书沙龙。周质平就冯友兰的思想变迁为例阐述了中国文人气节与学术的关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他对政治的态度屡被后人诟病。宗教是使人信,哲学是使人知,冯友兰对中国哲学的研究,始终是在“知”而不是在“信”,这是其善变的根源。周质平认为以气节来论人非常残酷,“中国人不但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沉默的自由,哪一个自由是更急迫的,我们总觉得言论自由是最基本的自由,其实最基本的是有不说话的自由。”以下为实录:
   从80年代开始,特别受到关注的几个民国学人如梁漱溟、陈寅恪、吴宓,他们的全集和日记都出版了,什么原因大家对他们这么有兴趣?我想并非集中在这些人的学术上,我们讲到陈寅恪有多少人对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真的有兴趣,或者是有多少人对他的《唐代政治史》有兴趣?讲到梁漱溟的时候,有多少人对他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有兴趣?我觉得我们的兴趣是在他们对当道的态度上。所以,像余英时研究陈寅恪,与其说他是在研究陈寅恪的学术,不如说他想从陈寅恪非常晦涩的诗词中,找出一个答案。比如说梁漱溟1953年9月16—18日北京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27次会议中和毛泽东一个争论,所谓农民的生活是在九天之上和之下的问题。当时被毛泽东破口大骂,在毛选中有收录。结果,美国的学者艾恺的《梁漱溟传》开篇讲的就是这件事情,他敢和毛对抗,而且不屈服。胡适在他的日记中也说“不自昧其所智”的信仰。
    我们说气节与学术,所谓气节这个字,定义是什么?无非就是知识分子和当道的态度。我们要区分硬骨、软骨和媚骨,以硬骨著名的梁漱溟,以软骨著名的是冯友兰。现在陈寅恪的研究之所以这么的热门,主要是因为其气节。他做历史所的所长,唯一的要求,我不能遵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东西,否则我不就这个职务。像这一点能够在当时的情况提出来非常了不起,这也是我们的着眼点所在。
    讲到冯友兰的问题,可以由几篇文字对他的批评开始。1950年代对他批评最直接的是张君劢,张君劢看了《学习与悔改》文章之后,写了公开信给冯友兰,“你读了圣贤书读了这么几十年,你即使因此而死,也应该死的很有意义,你还知道人间有羞耻这两个字吗?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忏悔和悔改”。1977年的是王永江和陈启伟写了《评梁效某顾问》某顾问写的就是冯友兰,骂他是御用文人。“你要好生记得伟大主席,跟你的高见”。到  1987年台湾哲学家傅伟勋也是在这点上批评他。
    以气节来论人非常残酷,但是这又恰是中国的传统。往往我们好像觉得气节比学术更加的重要,有一定的意义,中国历代都是奖励气节。在气节之外是不是还有其它问题值得我们关怀,一方面是看到无耻的文人特别多,但是另一方面以冯友兰为例,冯在中国哲学史上的研究,在20世纪必须是第一人。他的《中国哲学史》出版以后,胡适《哲学史大纲》被取代了,在海外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几乎是国外大学中的定本,这样的地位在后人论到冯友兰的时候很少提到这个,都只会提他的气节问题。
    我是想从冯友兰思想中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思想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我进行了一些分析。1988年12月,我第一次会到大陆来,去北京燕南院三松堂特别拜访冯友兰(90多岁)。我们的交谈是通过他的女婿传译。我看到冯先生的时候,我问了一个问题,到现在都记得。我说,在您等身的著作之中,有没有后悔发表的文章?他女婿用河南话传译给冯友兰,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他眼睛闭着就像我不存在一样。他说,“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把我轻轻地就给打发了,拒绝回答我。我又问“您觉得胡适的贡献怎么样?胡适在中国哲学研究上怎么样?”他说,“胡适的西学比中学好。”他虽然已经90多岁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脑子非常的灵活,回答得也非常的巧妙。 我问,“您觉得传世之作是哪一个?”他说“《中国哲学史新编》”。在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章最后一节,引用了金岳霖的话,“哲学是概念的游戏”。这句话传到中国的时候大家都非常的惊讶,冯友兰说“这个是哲学的真实性质”。
    我们在批评冯友兰善变、多变的时候,我们要找他思想上的根,这个就是他思想上的根。他在《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卷、他的绝笔之作,提出这句话是非常值得我们的惊讶,哲学是他毕生的事业,毕生的工作。在他去世之前他说“哲学只是一种概念的游戏。”我觉得他这句话为他自己的多变和善变做了一个解释。哲学是为我服务,不是我为哲学服务,我们学哲学是提升人生境界,是为了享用哲学的概念,哲学只是一种工具,工具是为我所用,我不为工具所用,这个是冯友兰和传统中国哲学家和理学家在概念上很大的不同。
    所以,他特别的提出来,宗教和哲学的不同。他说,宗教是使人信,哲学是使人知。冯友兰对中国哲学的研究,始终是在“知”而不是在“信”,这点是跟我们常常做中国文史研究和受中国传统文学哲学影响很深的人是不同的,我们在气节上论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是在这一点上,认为“知之深,必须要转化为信之坚”,如果说我知道的我所坚持的就要信,在冯友兰看来,知和信是要截然分开的。如果说你知了以后就变成了你的信,反而使你看不清楚,我本来是要看清楚这件事情,为因为我过分的信仰,却变成了障碍,他所要的绝对不是这个。他所要的是我对中国哲学的了解,而不是对中国哲学的信仰。这两个概念在西方分的比较开,在中国往往是混在一起,他把人生的境界分成了几个境界,他认为有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的境界,在天地的境界是我对所有的价值已经无所肯定了,我不再肯定某一个价值是正面的,某一个价值是负面的,天地的境界比较接近庄子,他也做了庄子英文翻译和注,都做了一定的工作。在冯友兰看来,你们不免是一个道德境界的人,来批评已经在天地境界的人,我为何要在乎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在我看来,我为了要谋生存什么都可以做。比如说孔孟的仁义礼智为我所用,庄子为我所用,马列主义也可以为我所用,这里面没有什么所谓坚持或者很难的事情。
     我们往往把冯友兰的改变认为是经过的一番挣扎和痛苦的决定,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自己到了写最后一章的时候,也说的非常清楚,我只是为了生存。最后,他说言必信、信必果这是一个侠义的概念。言不必信,信不必果,唯义所在。如果说言行合一的境界,这是一个侠义的境界,言行合一未必是圣贤的境界,不合一你的标准在什么地方,是“唯义所在”,“义”,义者宜也。我为了生存今天可以尊孔,明天可以反孔,你们在批林批孔的时候,让我出来反孔,我就反孔就可以了。在中国哲学史中,把孔子认为是中国开始的第一人,这个没有什么困难。反右、文革时期知识分子所受到的磨难、屈辱,我们常常把这个看成是对知识分子的迫害,或者是戏弄知识分子,很少看到冯友兰这样的人,一方面是当道在戏弄他。另一方面是他在戏弄当道。毛泽东在这一点还是比较高明的。1949年冯友兰见毛泽东的时候马上表示,写了一封信给毛主席说“我在5年内要以马列的新观点来重写哲学史”,毛泽东说:不必过急,慢慢来,还是以老实为宜。毛泽东的信是1950写的,从1950到冯友兰去世,又过了50年。
     胡适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角度来批评当时在信仰上有所改变的人。胡适说,我们对他们要表示最深切的同情。胡适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中国人不但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沉默的自由,不但没有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不说话的自由。哪一个自由是更急迫的,我们总觉得言论自由是最基本的自由,最基本的是有沉默的自由,不说话的自由。所以胡适对冯友兰、周一良等在当时悔改和认错的知识分子,所表现出来的是无限的同情,胡适从来没有用一种气节来论人,用气节论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胡适所反对的以理杀人。戴震说,以法杀人已经非常的可怕了,以理杀人更加的可怕。
     冯友兰是不是完全的没有反抗?冯友兰有他的反抗,他的反抗从两个角度来看,他在必须改变的时候,动不动就在他的序言里面写“我又脱胎换骨了”,一直到最后,写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本的第七卷,在里面有所反击。中国知识分子最后的反击,如果说从司马迁开始是写历史,冯友兰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写中国现代哲学史。他说“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 ”他的命运跟王船山比起来还不错,9年以后就出版了。这本书也非常的好,如果大家对近现代思想史有研究就知道里面写了毛泽东、孙中山、陈独秀、胡适、他自己等等,他写毛泽东的时候,说毛泽东的思想经过了几次的转变,从一种理想主义到幻想主义,演变为发狂式的幻想。这些话一直在他去世前一两年才敢说。等到他把《中国哲学史新编》写完他又病了,他在病中说,“不必送我去医院了,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必须说像冯友兰这样的人也非常值得敬佩,他的精神可以用四个字“受禄不愧”来概括,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不管在什样困难的情况下不发疯,不停止写作,说假话也可以,能够不断的创作,能够活下来,能够把《中国哲学史新编》的第七卷写完是非常不容易的。一方面他虽善变,另一方面要对他们的坚持给以相当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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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唐河县委统战部